本篇包含虚构创作,内容为版权方所有。
忙是忙不完的,从女儿出生,我就恨不得生出八只手。
不,最好是八只手八个脑袋,事情多到它们要各干各的才行。
要不然,我这一辈子,从早到晚,从生到死都得耗在这儿。
1
清晨,灶上熬着粥,白色砂锅久经灶火,浑身黢黑。
随着蒸汽,锅盖一下一下磕在上面,发出叮咚响。
丈夫刘洋听见动静醒了,趿拉着拖鞋走过来,问早饭吃什么。
崇英指指砂锅,碗里的鸡蛋,又抖了抖手里的咸菜。
“又是这几样。”
丈夫的抱怨还没说完,只剩余音,下一刻,厕所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阵恶臭在小小的房子里翻腾起来。
“关门,通风!”崇英大喊。
时间指向七点四十五,她已不怕把女儿吵醒。
都说中年男人最爱的两大场所,一是晚高峰后的车里,二是清晨的厕所。
果然。
粥还是差点火候,崇英去卧室喊刘遥起床。
女儿刘遥三岁半了,刚上幼儿园,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哭。边哭边喊幼儿园的饭菜不合胃口,阿姨长得像光头强......理由一大堆。
崇英总是先把她喊起来,等哭够了,再把她拎起来穿衣扎头发刷牙吃饭喝水,在校车来之前,准时把她送下去。
可是今天,她喊了好久,女儿还不起床,小小的人闭着眼,眉头蹙着。
“遥遥,起床了......遥遥?”
喊了几声之后,崇英心里一慌,朝外面大喊:“刘洋你来!刘洋!刘洋!”
“怎么了?”男人走的不紧不慢。
“你看女儿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
“发烧?怎么会,昨晚睡觉前还好好的。”刘洋扫了一眼女儿,并没放在心上。
崇英刚想发作,刘遥哼唧几声后猛烈咳嗽起来,声音粗哑。
她趴在女儿胸膛口一听,呼吸声跟风箱似的,呼呼的。
坏了!
来不及生气,崇英连忙给女儿穿衣服,不忘嘱咐丈夫把火关掉,别再着火了。
崇英打电话向领导请假,领导像吃了枪药,噼里啪啦一顿骂,告诉她不想干拉倒。
崇英心里那个恨啊,胸膛里含着一串炮仗似的,偏偏怀里的小人儿温度越来越高,高到烫手。
“师傅麻烦空调开大点。”
“好。”
听见肯定回答,崇英觉得自己胸膛里那串鞭炮不用炸了,耐下心来对领导说:“不好意思,实在是孩子生病了没人看,要不待会儿我回去加班把活补上,工资您该扣扣。”
也许是她姿态够低,也许是她哭腔太明显,领导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哎,不容易吧。”
司机是个女的,看起来比崇英年纪大些。
听了她的话,崇英点点头,脸朝外一歪,擦掉眼泪。
2
人生前三十年,冯可爱觉得自己命好。
这些,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
可爱,在那个很多女孩子只配叫招娣盼娣的年代,只有被父母期盼疼爱的孩子,才有资格起名叫可爱。
父母疼爱朋友关爱,冯可爱泡在蜜罐子里,顺风顺水长大。
后来,她恋爱了。
男人家贫,等她怀孕后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但冯可爱爱他,非君不嫁,老两口只好妥协,却也被彻底伤了心。
婚礼当天,冯可爱爸妈抱在一起哭了半宿。
他们后悔,只教会了女儿勤劳善良,却没带她认清生活的真相——能让女友未婚先孕的男人,嘴上说的再好听,也不算良人。
可那时她义无反顾,反而觉得父母的阻止是一种控制。
猪油蒙了心!
冯可爱喝了口水,永州的夜晚很美,霓虹灯到处挂彩,树木葱翠,空气里隐隐可以闻见花香。
冯可爱没心情欣赏,她要时刻观察身后的动静。
当初选择开网约车,是因为自由,刚开始也确实是这样,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安排,选择接单或者不接单。
可时间一长冯可爱就琢磨出来:所谓的自由也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现实是,陌生人动动手指,App上显示线路,而她要做的就是按照线路分毫不差的把人送到目的地。
她能做的工作不多了,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主动选择和被动选择是两码事。
所以,即便懂得了这个道理,她依旧咬牙坚持。
冯可爱看了眼身后,冯弥睡着了,刚上车时她就迷迷糊糊,第一单结束,她就睡着了。灯光不刺眼,却照的冯可爱眼眶微酸。
跑完一天车是很累的,因为自己累,心里对女儿冯弥更加亏欠。
从下午四点钟放学,到晚上十点,除了吃饭上厕所的时间,这个小人一直陪着自己。
对她来说,冯弥的存在已经超越了骨肉亲情。
没有她,自己的日子会是什么样?躺在床上,冯可爱心想。
思绪并没有飘多远,她就挡不住困意,睡着了。
3
早上,冯可爱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在校门口吃过早饭,钻进车里开始接单。
第一单上来一个抱孩子的女人,目的医院。
怀里的孩子喘着粗气,女人脸色不好,仿佛一开口就要哭出来。
她不敢多说,一踩油门往前冲。
可女人到底还是哭了出来,冯可爱听见她在电话里据理力争,最后又放低身段,挣扎着服了软,挂断电话,便扭过头去擦泪。
女人动作不明显,冯可爱一眼就知道——这样的时刻,对一个妈妈来说稀松平常,单亲妈妈,只多不少。
“哎,不容易吧。”冯可爱从来不主动跟顾客说话,这次不知怎的,却突然开了口。
其实说完她就后悔了。
即便说,也应该说点别的。
“都会过去的。”冯可爱补充道。
医院很快到了,女人下车前对她说谢谢。
冯可爱招招手,示意她别客气快走吧。
早高峰用车的人多,冯可爱一气儿忙到十点钟,人有三急,她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找了个公厕解决完,才有心思打开车窗透口气。
医院的妈妈让她冯可爱心里不痛快。
不为别的,只因冯可爱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曾经。
有无数次,她也在类似的状况中败下阵来。
刚开始她也会哭,哭累了擦干眼泪就接着干,然后再哭,再擦干眼泪。
那样的日子,光想想就觉得奇怪——自己当初是怎么撑下来的?
开车不能喝酒,冯可爱养成了抽烟的习惯。
那一支小小的香烟,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
或许是烟雾缭绕能让她忽略掉一些生活的真相,又或者香烟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像野兽在森林中靠某种气味躲避天敌,寻找同类——
从事网约车服务,一个吃烟喝酒面目粗糙的女人,比贤妻良母的形象要方便得多。
一支烟燃尽,冯可爱重新返回车流中,新订单不远,运气不错。
4
诊断结果出来了,是急性肺炎,合并喉炎。医生说急性喉炎会引起黏膜肿胀,严重了能活活把人逼死。
崇英听了,有些后怕。
医生通知她要住院,听到这个消息,崇英愣了愣,几乎下意识哆嗦了一下,要想保住现在的工作,她必须放低姿态求婆婆邹红霞来帮忙照顾。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起两人不愉快的曾经,崇英左右为难。
崇英厚着脸皮重新给领导打电话,说孩子病了要住院,今天不能去公司了。
她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甚至在领导呼出一口大气的时候就想好了道歉,可是领导什么也没说,只让她尽快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
预想中的责骂没来,崇英甚至感动得想哭。
刘洋的工资比她高,请一个小时假比她多扣一百块钱,除非生死大事,否则都是崇英请假,这是他们家约定俗成的运行模式。
但请假多了,就得遭受领导的冷眼和同事们的白眼。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每天夹心馅儿似的,四面八方的事,没一件是痛快的,每一件都让她左右为难。
可现在她顾不上为难,明天开始谁陪床,这件事,今天必须解决。
盐水挂上,刘遥眼见变得好起来。
崇英这才想起早饭没吃,连忙腾出手点外卖。
丈夫刘洋的关怀姗姗来迟,崇英本想抱怨几句,看了看身边病恹恹的女儿,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提需求。
“医生说需要住院......是肺炎......那肯定是不能上学了......要不要问问你妈妈......我真的不能再请长假了,今天领导都发火了......”
崇英说一句,刘洋跟一句,最后又把话题引到让她辞职回家,全职带娃。
饶是崇英早有心理准备,一口气还是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看了看女儿,刘遥正看着窗外,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崇英索性走出病房,声音陡然提高几度,把刘洋吓了一跳。
“辞职辞职,你天天让我辞职,房贷你来还?刘洋,你已经是个当爹的人了,不要总是听你妈说,现代社会没那么多潘金莲,我不会因为公司来几个年轻人就不好好跟你过了!”
“不辞职就不辞职么,别急眼呀。”刘洋在公司打电话,人来人往的,他要脸面。
“哼,我不急,那你说怎么办,你女儿今天开始住院,谁来看着?”
“等我问问。”
崇英听刘洋这么说,就知道这事儿大概成不了。
病房里传来哭声,崇英吓了一跳,立马反应过来是刘遥。
进去一看,刘遥因为憋不住尿,尿了一床,害怕加上难受,大哭起来。
在这一刻来临之前,崇英一直觉得自己这妈当的挺成功。
都说当妈是一场修行,她觉得自己这修行大概早到了天人合一的境地。
可是现在,刘遥的哭声提醒她,让她睁开眼看看眼前。
生活的真相就是——麻烦事从来不是独行者,它们乘胜追击,将条条大路堵死,从不因为你的溃败就停止脚步。
即使她把自己变成怪物,生出八双手,也敌不过生活的缠斗。
等了一会儿,刘洋那边毫无动静,跟她猜想的一样。
崇英压制住想要打通电话把刘洋骂一顿的冲动,给远在外省的老妈打了个电话。
一声“妈”刚喊出来,她就哭了。
刘桂芬一听,撂下手中的牌,下了牌桌,七手八脚一收拾,买最近的车票往这赶。
刘遥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晾干,她就到了永州。
见到崇英第一句话就是,“哭什么!有妈在呢。”
刘桂芬手里拎着一个早些年信用社给的红袋子,里面满满当当。
到了永州,医院。
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没有崇英家钥匙,二来崇英声音不对,她不放心。
钥匙这事儿,还得从崇英结婚说起。
当初崇英想给她配一把,遭到刘桂芬强烈拒绝。
用她的话说,谁的家谁做主,这房子的钥匙,现在小两口有,等以后有了孩子,一家三口有。
刘桂芬一辈子与人为善,很少如此坚持,她的想法就是,哪怕舍掉老脸,也要替女儿守好这道门。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成功阻止了刘洋想给他妈也配把钥匙的想法。
刘桂芬第二句话是,“吃饭了吗?”
说着,掀开放在一旁没来得及丢的外卖盒子,浑水中荡着几颗米。
“就吃这?”
崇英点点头,又摇摇头,连忙解释:“医生让吃清淡的。”
“嘿,你当老子傻,你这瞪眼米汤的,都能当镜子照,可怜我乖孙......”
刘桂芬伸手,不耐烦地看着女儿说:“钥匙!”
崇英赶忙将钥匙奉上。
“乖孙儿,医院看病,姥姥待会儿再来看你。”
她的脸说变就变,对着刘遥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说完,拿胳膊肘拐了下自己女儿:
“别点外卖!”
“嗯。”
刘桂芬,一个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妇女,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露了一面,女儿的天就放晴了。
她拎着红袋子来,又拎着红袋子走,只留下几句话,可是崇英知道,早上还挠她心肝的一切都有了着落。
到了晚上,刘桂芬又来了。
这么短时间,她居然蒸了发面馒头和糖三角。
除此之外,还有一碗蘑菇汤,一道肉片炒菜头,一份冬瓜虾仁,蘑菇汤和炒菜头是崇英爱吃的,冬瓜虾仁是刘遥的最爱。
饭菜一一摆上桌,最后,她神秘兮兮从兜里掏出一个光溜溜的东西递给崇英,崇英一看,是个咸鸭蛋。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到底是没落下来。
从小到大,崇英没胃口的时候,就喜欢吃咸鸭蛋,沙软的黄配白粥白馒头都好,再难过都能看在鸭蛋黄的面子上吃两口。
到现在,这个习惯只有妈妈还记得。
刘桂芬看着那母女二人把饭吃了,嘴角露出微笑,到这一天结束,她也没有问起刘洋。
第二天查房,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治疗比想象中更有效,原定住院一周,现在三天后就可以出院了。
学校早已请好假,肺炎这种传染性疾病,老师自然是严防死守,没有医生证明,绝不可任其返校。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十几天,刘遥都要在家。
好在妈妈来了。
有妈妈在,崇英什么都不怕。
5
婆婆邹红霞不用来,于她、于崇英来说,都算逃过一劫。
刘遥出院那天,邹红霞打来电话,以主人公姿态感谢了孩子姥姥的辛勤付出,告诉她有需要帮忙尽管说。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纵使知道这话当放屁就行,还是把崇英气了一道。
“你看你妈,就知道打嘴炮。”崇英没客气,直接把不满说给刘洋听。
“她就这人,你甭理她。”
“哼我不理她,你可要好好表现。”
“放心。”
丈母娘一来,刘洋地位明降暗升,看起来对长辈低眉顺眼,可家里的活被丈母娘分去七分,日子好过起来,他也就不跟崇英计较嘴上的输赢。
刘遥的身体终于好转,饭量上去了,整个人活蹦乱跳。
崇英大喜之余不忘正事,医院开了诊断证明,下周一就能上学了。
这也意味着,崇英的生活即将步入正轨,她再也没理由把妈妈留在这儿。
崇英从小是被散养长大的,小时候给块糖,都能自己坐客厅玩半天。
上小学了,父母在村里建了大棚,白天黑夜的忙。
她跟其他小伙伴一起,去书店,去赶集,去邻村商店买彩纸做手工,穿过一条河买当时流行的竹蜻蜓。
初中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高中一月回一次,到了大学,她像出飞的鸟,一年最多回家两次。
在别人挣脱父母控制走向独立人生的时候,崇英觉得自己早就完成了同父母的切割,是个靠谱的大人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藏在心底,对父母尤其是对妈妈的依赖越长越大?
是刘遥呛奶哭红一张脸的时候,还是医生捏着刘遥胳膊说家长怎么当的,孩子体重都没怎么涨的时候?
是她追奶追到体重飙升整个人崩溃的时候,还是当初重回工作岗位被同事排挤的时候?
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是。
可崇英明显感觉到,年轻时的一腔孤勇,在刘遥降生那一刻,被她“哇”的一声消解了。
她有了软肋,有了害怕的东西。
反倒是这个时候,那个矮小的,始终佝偻着背的母亲,渐渐高大起来,成了她的依靠。
仿佛心里有个信念,生活再难,便是如泥沙俱下,她的妈妈,也能稳稳承托。
6
崇英开口,刘桂芬肯定留下。可是她不忍心。
一个家庭想要繁衍,要人丁繁茂,一定要有人付出。
在崇英心里,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自己母亲。
从小到大,她是亲眼看着她如何做一个儿媳、妻子和妈妈的。
确切来说,是看着村里每一个女人。
她们仿佛不知疲倦,不,崇英甚至觉得从结婚那天起,她们早已把疲倦这种感受丢掉了。
从清晨到夜晚,随着炉灶开火,一个女人长长的生命线条延伸出去,那条线把她们引向河边,引向农田,引向儿女未来的家。
而她们循着这条线,直到死亡。
崇英不愿意。
于是在当初刘桂芬询问是否需要她帮忙带娃的时候,崇英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倒是婆婆邹红霞,提着一篮子柴鸡蛋叩开门,说要伺候她坐月子。
接下来一年时间里,她们婆媳时而携手共度,时而互相怨怼,也曾一家和美,最后都败给现实。
如同世间大多数婆媳关系一样,再甜的时候也如嚼过的甘蔗,挤不出多少甜来。
邹红霞彻底受够了这样的日子,给儿子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回了老家,撂下一个大摊子。
崇英不得已做起全职妈妈,等刘遥上幼儿园才找到新工作。
刘桂芬总归是要走的。
村里的牌搭子都是固定的,离开的时间一长,就再难融进去。
不知是不是为了催她回去,总有人给她打你老刘就是个缺货,千里迢迢去给外姓人看孩子。外甥狗外甥狗,吃饱饭不回头,看再多也不跟你亲,到头来白费功夫。
还说她,哪有人住女儿家的,到时候让姑爷笑话。
时间一长,刘桂芬也觉得一直在这不是个事儿,尤其当初女儿不让她来看孩子,这事是她心里一根刺。
但她又不开口。
不开口,刘桂芬倒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她心里想的是,自己年纪摆在这,女儿见一面少一面,她舍不得。
时光最公道。
一个人从小到大,对时光的感受在变,从稀薄到浓稠。
小时候有大把时光,如白驹过隙,还没回过神来,人就长大了。
年龄一大,剩下的年岁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人也被压缩了,弯腰驮背,这时候时光在心里变了样。
它变得浓稠。
像除夕那天熬的浆糊,只不过一个用来贴春联,辞旧迎新,一个糊在心里,让人凄惶。
这场告别未能宣之于口,可最要紧的当事人都知道它快来了。
等刘桂芬包的水饺擀的面条占满冰箱冷冻室。
当冷藏室里摆满了崇英爱吃的咸鸭蛋、刘遥爱吃的奶酪棒和刘洋偶然提及的辣白菜时,刘桂芬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火车票。
崇英瞥了眼上面的时间,酸涩如泉涌。
她们都是不给自己留余地的人,从崇英知道妈妈要走,十八小时后她就坐在了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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