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哪有治疗白癜风的医院 https://m.39.net/cm/a_n5pnjxp.html一、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写贾宝玉去甄家,为甄贾二宝会面设伏笔。
在第二回我曾经说过,甄家实是贾家的传影。既然贾家在金陵和京都各有一府,自然甄家也是如此。宝玉和王夫人去甄家一日可来回,晚上王夫人还宴请了甄夫人母女,表明宝玉和王夫人去的是甄家在京都的家。由于甄宝玉没随甄夫人来京,宝玉自然见不着他。
此时是冬天,紫鹃仍穿着弹墨绫薄棉袄,穿得单薄,宝玉关心她,才去她身上摸一摸。
黛玉虽深爱着宝玉,但她冰清玉洁,严守男女界限。你看她连紫鹃她们都交待,和宝玉要保持分寸,上次元宵家宴,她将酒杯送宝玉唇边,又怎么可能是当众玩爱昧呢?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愁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他既防嫌"中的"他"指黛玉。
雪雁从王夫人处取了人参来,可见黛玉仍在吃人参养荣丸。
宝玉由于和黛玉自小无顾忌惯了,忽儿有了界限,便难以接受,因而发起呆来。他不是不知理,只为自己伤心。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下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点头。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赵姨娘自私,现实生活中确实不少这样的人。她就送葬去了,也没来向黛玉讨要,由此就说黛玉得罪了她,我看不见得。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一般。紫鹃看他怎么回答,只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五十二回,众人在黛玉处,听宝琴念真真囯女孩五言律诗。临了,待众人散去后,宝玉便向黛玉问起宝钗送燕窝事来。刚说到"燕窝"二字,碰巧赵姨娘走了进来,于是就歇住了。
如今,紫鹃听雪雁说赵姨娘为兄弟赵国基送葬去了,即文中的"我才听见他(赵姨娘)不在家",就想趁机问问宝玉对宝钗送的燕窝有什么想法。
宝玉觉得宝钗也是客,总吃她家的燕窝不合适,就向贾母透风。贾母于是就叫人每天送来了一两燕窝。紫鹃正是见贾母忽然每天叫人送燕窝来而心里疑惑,又见宝玉那次提起过,才特来向宝玉问个明白。
紫鹃见宝玉对黛玉总是那么关怀备至,就想试探一下他,看他对黛玉到底有没有真心。
刚才紫鹃说和宝玉要保持分寸是黛玉吩咐的,如今又说黛玉明年要回苏州老家嫁人去,说得有情有理,有鼻子有眼,还说两人小时候玩的东西也要各自归还,这叫宝玉不得不相信。这下麻烦大了。
不过紫鹃编的这套谎话还是有破绽,若宝玉能冷静下来就好。当初是贾琏陪黛玉去料理林父丧事,林家有没有人,问问贾琏便知。但常言道:"恋爱中的男人智商是零"呀!
紫鹃一心为黛玉,编的谎话也绝妙。她很聪明,配得上个"慧"字。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看宝玉失魂落魄到如此程度,真是情到深处人自痴,黛玉是他命根子。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倒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袭人等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真,也都哭起来。
李嬷嬷自己又不是大夫,仅凭嘴唇人中上边掐两下,就说宝玉不中用了,很搞笑。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岀,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解铃还须系铃人。袭人找紫鹃,黛玉叫紫鹃尽早去解说,才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真钥匙。都是聪明人。
一个失魂丢魄,一个炽胃扇肝,可怜一对至情人。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哟"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紫鹃一直以"并没说什么"来掩饰,直至宝玉说出"要去连我也带了去",才不得已说出了真相。她为什么不爽快说出来呢?她见证了宝玉对黛玉的真情,她一个丫鬟,在主子长辈对宝黛婚姻还没有明确态度的情况下,说出来,对她主子黛玉是吉是凶,她没把握。所以她才这样。这是她"慧"的又一个方面。
宝黛恋情公开化了。紫鹃这一试,不仅试出了宝玉的真情,也试出了关联各方的反映态度。紫鹃之"慧",更让人钦叹。
作为"金玉良缘"的始作俑者薛姨妈,此时再也坐不住了。仔细琢磨她的话,就会发现她在有意将宝玉对黛玉的这种明白无误的恋情,模糊化,轻淡化,转移为一般的兄妹常情。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来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清虚观打醮后,二玉闹得不可开交。这时,贾母首次流泪了。哽咽说道:"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贾母此话,明白告诉我们,在她没"断了这口气"之前,宝黛姻缘,她管定了。
这是老人家她第二次落泪。宝玉的心意她当然明白。她一次次说没姓林的人来把黛玉接走,就是向宝玉作保证;"你只放心罢",就是给宝玉吃定心丸,有她在,谁都别想单方面改变宝黛姻缘。
紫鹃此次惹出这么大的祸,贾母却没过多责备她,甚至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可见贾母心里是感激紫鹃的。她知道,宝黛恋情一旦公开,就绝了"金玉良缘"方的痴心妄想。从这也可以看出贾母是宝黛姻缘的坚定支持者。
有人说,贾母明知宝黛两人的心思,却不把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证明她此时对宝黛姻缘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不能这样认为。有这种看法,只能说明你还太年轻,生活经验太浅,不能站在长辈的角度上看问题。其实,贾母有难处。当时男女婚配遵循的规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玉婚姻的决定权,终久还是掌握在王夫人手里。她知道王夫人向意宝钗,且还得到宫中元春的支持。她虽是祖父,却隔着一层,没有决定权,只好等待时机成熟。贾母应该是这样想的:你那边年龄大,我这边年龄小,你大的不急能拖,我小的又急什么,还怕拖吗?咱们看谁拖得过谁?
面对宝玉对黛玉如此痴情,要死要活的,王夫人心里不清楚?她为什么一言不发,不也说句"没人会把你的林妹妹带走"的话来?所以,对待宝黛姻缘,她的立场再明白不过了。那她又为什么不把二宝的婚姻定下来呢?
记得宝玉挨打后,袭人被王夫人叫来问话,袭人建言将宝玉挪出大观园,王夫人当即表示她"自有道理"。然而至今也没见王夫人把宝玉移出大观园来,也没见到王夫人的其它什么"道理"。为什么呀?不就是有贾母在,她还不敢吗?所以,王夫人也在等待时机。王夫人怎么想的?同样是等。待贾母百年之后,再作定夺。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別。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溶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者,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医院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一时,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
有人说,贾母叫大夫来给宝玉治病,是治标不治本,这又是生活经验不足才说出来的话。且不知王太医是不是就是贾母叫来的,但宝玉两眼发直,口流津液,神志不清,很像癫痫病的症状,能不叫大夫来诊治吗?万一有个好歹呢?
王太医说宝玉是急痛迷心,属痰迷轻微者,所以宝玉后来死拽着紫鹃不放,就可能是装。他是再次向王夫人等表明自己不舍黛玉的坚决态度。
宝玉如此一癫疯,无疑如刮起一场特级龙卷风,势必让"金玉良缘"派不寒而战栗。
注意:宝钗在场的重要信息。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全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急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宝玉心下明白,……或作佯狂之态",可见他是有意在众人面前挑明他和黛玉的关系。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都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这里紫鹃说林家实没有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前面贾母说林家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黛玉。这就再次印证了我在《林如海死后,林家财产该谁继承?》一文中的观点,林家财产除黛玉外,再不会有第二人来继承。
紫鹃家人是荣府家奴,而她与黛玉感情又那么深厚,若黛玉出嫁外地,她必要跟了去,这样她就离开了自己的家;若黛玉嫁了宝玉,她就既可留在黛玉身边,又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两全其美。原来她试探宝玉,还有这么个小小的私心。
连皮带骨化成灰,化成烟,被风吹的四面八方散了。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多么感人的话语!上天也会被感动!远胜过了那些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
留下菱花镜,是要留下他对黛玉一刻不离的念想。见《红豆曲》"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不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咀。"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咀,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则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倒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话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紫鹃是个实诚姑娘,处处为黛玉设身处地着想:黛玉无父母兄弟,婚姻大事除贾母外没人会操心并帮她作主。她要黛玉趁贾母身体还硬朗时,早拿定主意,把和宝玉的婚事定下来,正是防不虞之变的万全之策。她对黛玉忠心赤胆。
黛玉又何尝想不到这些,但她一个姑娘,这种事又怎好意思开口?中国女性在这方面向来守正含蓄,别说淑女如黛玉,即便当代,主动出击的女孩毕竟还是少数。
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知道王夫人不看好她,她若主动,不仅没结果,反而会让贾母尴尬,左右为难。但她又离不开宝玉,这就成了个死结。于此她焦虑重重,不免又直泣一夜。
二、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拆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应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荆钗裙布:以荊枝为钗,以粗布为裙,形容女子服饰朴素。
古代娶妻讲究三媒六证。三媒即代表男女双方各一个媒人和为双方牵线搭桥的一个媒人。如今薛姨妈代表男方,贾母代表女方,之所以贾母要叫来尤氏,就是让她做中间牵线搭桥的那个媒人。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邢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岫烟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话;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份,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得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过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妺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二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煎熬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岀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么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岫是山谷、山穴或山洞之意。岫烟即山谷中缓缓升腾着的云雾。或散或聚,或行或止,青山隐隐,云烟袅袅,宛若仙境。
因此作者设定邢岫烟为虽家道寒素,处逆境之中,仍能端雅稳重,温厚平和,安贫乐业,保持如闲云野鹤般的仙气傲骨。
她有一双酒糟透了的父母,这或许就是她家境贫寒的主因。她仅有的二两月例,本身不够,还被邢夫人扣去一两补贴父母;与她同来的王仁、薛蝌、宝琴、李婶娘、李纹、李绮,独她与父母是来投靠邢夫人的;平时荊钗裙布,甚至于站在冰天雪地里赏雪,別的姊妹都是猩猩毡与羽毛缎鹤氅,或鲜艳,或淡雅,或别致,独她家常旧衣,显得格格不入。
初来时,宝玉把与她同来的李纹、李绮、宝琴夸上了天,独对她只字不提。贾母更是逼王夫人认宝琴为干女儿,送她凫靥裘,与自己同床共枕;对李纹李绮也关照有加。独与她,对邢夫人说:"你侄女也不必家去,园中住几天,逛逛再去。"甚至于亲姑姑邢夫人对她也不过是脸面之情,并非真心疼爱。总之,她是那么被人瞧不起。
因而加之迎春懦弱,迎春那些带尖刺的婆子丫头也欺负她,敲她竹杠,讹她打酒买点心钱。
然而面对酒糟透了的父母,吝啬鬼似的姑姑,她没有半点责怪和幽怨不平;面对尖刺婆子丫鬟的敲诈,她不与其争患,默默忍受。这就是处恶境而不尤人,坦然面对生活中一切磨难的邢岫烟。
她在芦雪广联句中的"冻浦不闻潮,易掛疏枝柳。""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展现出朴实自然,随遇而安,从容随和,与世不争的生活态度。
岫烟虽然温厚平和,却是一身傲骨。她虽然生活无以为继却不求人,暗暗将自己的棉衣典当;她虽然寒碜,却也穿着家常旧衣,与姊妹们雪地里同乐。她赞红梅"冲寒先笑""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表现出自然纯朴,不卑不亢,乐于清贫的精神气质。而"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红。"则又见其仙风道骨。
故而不管是贪婪的凤姐,城府深的宝钗,还是精明的探春,清高的妙玉,都对她寄予同情,并给予经济上的援助。
做人当如邢岫烟,不管低的高的,穷的富的,阴的阳的,高傲的谦虚的,都能与其亲爱友善,不卑不亢。
她与薛蝌的这段婚姻,全无自己主见,完全听从他人摆布,若果是美满姻缘,必是老天眷顾,老天不负好心人。
虽然邢岫烟是位好姑娘,但薛姨妈在既没征求薛蝌意见,也未和宝钗商议的情况下,就心急火燎去找凤姐提亲,动机却不纯。因为她本是凡事都要和宝钗商议,凡事都由宝钗决定的人。
另外,邢岫烟家贫,还有一双酒糟透了的父母,她姑姑邢夫人更是个遭众人弃嫌的人,凤姐不愿理她,尤氏也不意掺和其中,贾母更是不喜欢她,就连宝钗也认为她是个认钱不认亲之人。邢岫烟有这么多的不利条件,她为什么全然不在乎?
薛姨妈进京的目的是找靠山,是个十分重视门第的人,却要为薛蚪找个寒门女子,自是让人费解。
其实她要武断主观定下薛蝌这门亲事,并不是全看重了邢岫烟的端雅稳重之故,而是因为宝玉对黛玉的一片痴心触动了她敏感神经。如今黛玉都十五了,她的宝钗应该有十七八岁了,她心里急的呀!她是借薛蝌与邢岫烟投石探路,作一次预演,试探贾母对薛家人的态度,看是不是完全排斥,以便得寸进尺,最终实现贾薛两家的真正联姻。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日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两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了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撤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你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刚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里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愿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说:"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屋里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面对宝玉对黛玉的痴狂形景,宝钗母女是再也沉不住气了。来探视是假,来观察黛玉反映是真。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听薛姨妈说的:"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钱拴的,再不能到一处。"分明是指桑说槐。分明是说没有像她这样的"月下老人",你和宝玉爱得死去活来没用。这既是对宝黛深爱的无视,更是嘲弄。
接着又说:"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明知宝黛深情相爱,却说出这种话来,明显是要继续刺痛黛玉,观察黛玉的反映。
此时宝钗真刁,故意伏在母亲怀里去撒娇,啥意思啊?不就是警告黛玉,告诉她没有像我母亲这样的"月下老人"保媒,你和宝玉想成也不了吗?并借以去更加刺痛黛玉的意思吗?
见黛玉流泪了,才假惺惺地摩娑黛玉,并说她更疼黛玉胜过宝钗,鬼才信呢!黛玉与你没一点关系,你不害她就烧高香了。
你不是说婚姻要有像你这样的"月下老人"主媒才行吗?那好,我认你作干娘,我看你为不为我作主?黛玉这一招够损的。
宝钗见母亲的假戏要露馅了,就来打岔。说是她那样不堪的哥哥早定下了黛玉,这既是贬低黛玉,更是侮辱黛玉。
还拿宝琴说事,还说是"倒是一门好亲",完全致宝黛深情相爱视而不见,那她的做媒又怎么会是真心?实被逼到墙角边了,才不得以说要为黛玉说去。不这样说行吗?不然她这个干娘,黛玉岂不就白认了?她不又露馅了?
聪明的紫鹃赶紧趁热打铁,要她和太太说去。薛姨妈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说是不急,且又倚老卖老,让紫鹃面红耳赤。
明见宝黛爱得如此疯狂,却说不急,那薛蝌和邢岫烟本无影儿的事,你为什么说去就去?
婆子们又一句"千妥万妥",再次把薛姨妈这个老奸猾逼得无退路,只好假意应承。然而,至八十回完,也没见她在老太太面前提过半个字。所谓的"作媒",连鬼都不信!所谓的"痴颦"是真,真可怜!所谓的"慈姨妈爱语慰"让人笑掉大牙!实是作者反语。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里笑道:"这是个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说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里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问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荊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仿佛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前面邢岫烟告诉宝钗,她叫人到鼓楼西大街"恒舒典"典当铺把绵衣当了几吊钱盘缠。原来这是薛家开的典当铺,于是宝钗叫她把当票悄悄拿来,以便她去赎回绵衣。岫烟的丫头篆儿就把当票交给了莺儿,莺儿随便夹在书里,湘云出于好奇心,就去偷看,结果不认得,就拿来给众人辨认。
当票是当铺收当后付给当户的书面凭证。见下图:
当票上的字非常草,比草书还草,和天书一样,也就只有当铺和当物人认识。所以,黛玉湘云不认识很正常。薛家开典当铺的,宝钗当然会认识。
去当铺当物的人一般是穷苦人或家道中落之人,去当铺当物很没面子,所以宝钗才要邢岫烟把当票悄悄拿来。
当铺基本上是个稳赚不赔的行业,一般当铺老板经过物品鉴定后,会把实物价格压得很低,往往只给顾客三成的价格钱,故黛玉才会很吃惊地说"人也太会想钱了"。
每个行业都会有个统一的行业规则,故当黛玉湘云说"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婆子会齐声说"天下老鸹一般黑"。薛家是开当铺的,哪有不黑心的?
作者以当票事结束本回,一是对邢岫烟当衣一事作个交待,二则或是提醒读者注意,薛家能利用开当铺赚黑心钱,会不会在宝钗婚姻上也不择手段,黑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