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汪曾祺已经出名许久了,应作家聂华苓之邀,他参加一个国际写作活动,他带着自己画的海棠送给聂华苓,上面还画了一只虫,上题一句:
解得夕阳无限好,不须惆怅近*昏。
汪曾祺给大家做了一桌子菜,大家吃得高高兴兴,他给妻子施松卿写信: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我,真是怪事。
昨天董鼎山、曹又方还有《中报》的一个记者来吃饭。
我给他们做了卤鸡蛋、拌芹菜、白菜丸子汤、水煮牛肉,水煮牛肉吃得他们赞不绝口,曹又方抱了我一下。”
聂华苓原本叫汪曾祺‘汪老’,到后面就直接叫‘汪大哥’。
若觉人间不好玩,不妨读读汪曾祺。
01贾平凹说:“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梁文道说:“像一碗白粥,熬得更好。”
沈从文说:“最可爱的还是态度,‘宠辱不惊’!”
汪曾祺自己说:“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
汪曾祺一生活得热闹,他生的时候,也很热闹,那天是元宵节,家家户户都在闹元宵,他就在别人闹元宵的时候来到世间。
汪家是一个大家族,房屋、家具、习惯,都是老的。
祖父是清朝末科“拔贡”,爱喝小酒,下酒菜是半个咸鸭蛋,喝完酒,就在屋里大声诵读唐诗:“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小汪曾祺,就在祖父酒后吟诵的诗篇中长大。
他也教汪曾祺读《论语》等书,教汪曾祺写字,有时候祖父也会给汪曾祺一杯茶,是西湖龙井。
父亲也是金石书画样样精通,每逢春秋佳日,天气晴和,他就打开画室作画。
汪曾祺喜欢看父亲作画,但见父亲对着宣纸端详半天,然后用笔杆或大拇指在纸上划几道,才开始画,画完了再看看,最后题字盖章,挂在墙上,又反反复复仔细看。
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汪曾祺就和父亲一起睡。
有一次,汪曾祺脖子肿了,父亲一看,原来长了‘对口’(又叫砍头疮),父亲赶紧带着他去看郎中。
郎中看了看,麻利地找出一包手术刀,连麻药都不打就准备割,父亲见状,赶紧往汪曾祺嘴里塞一颗蜜枣。
只听‘呼’的一声,‘对口’就已经割开了,嘴里的蜜枣吃完,又塞一颗,然后就回家了。
世间有趣的人不多,有趣的事也不多,一个人,要经历过很多很多,才能变得有趣。
汪曾祺比较幸运,他的家人是有趣的,并没有将他教成无趣的人,没有将他教成醉心功名利禄的人。
02上小学的时候,汪曾祺去上学,要经过一条大街,放学回家时,他就在大街上东看看,西看看,店铺、手工作坊、布店、酱园、杂货店、爆竹店、烧饼店。
他也认认真真地看银匠做出一个小罗汉,到竹器厂看师傅怎么样将一根柱子做成耙子,到车匠店看人家用硬木头做出各种形状的器物,,看灯笼铺做灯笼。
总之,有啥看啥,看啥都津津有味,百看不厌。
等到稍大一点,汪曾祺就学会了喝酒抽烟,他就和父亲对坐饮酒,一起抽烟。
十七岁那年,汪曾祺在家里写情书,父亲就在一旁给他出主意,两人不像父子,倒像是兄弟。
父亲对他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年暑假后,汪曾祺辗转借读,每到星期天,上午就开始上街买东西,吃一碗脆鳝面或辣油面,或者吃一点猪油青韭馅饼。
面条细若银丝,汤也很好。
多年后,汪曾祺还说,江阴的面,是做得最好的。
吃完后,再到书摊上买一点打折促销的书,然后回学校。
到了下午,就躺在床上吃粉盐豆,喝白开水。
至于学习?三角函数、化学分子式,都放在一边,汪曾祺说“考试、分数,于我何有哉?”
03高中过后,汪曾祺最想考美专,其次是文学。
可是考哪个大学呢?
他听说西南联大学风自由,学生上课考试都很随便。
总而言之,可以自由发挥,不被课程束缚,于是就选择了西南联大。
后来他说:
“大部分同学是来寻找真理,寻找智慧的。”
“我寻找什么?”
“寻找潇洒。”
当时由于战乱,西南联大考试要到昆明,汪曾祺到了昆明,还没考试,就得了一场严重的疟疾,医院。
那一次高烧超过40℃,护士给他打强心针。
一看很严重,他问:“要不要写遗书?”
护士嫣然一笑:“怕你烧得太厉害,人受不住!”
后来检查结果出来,主要问题是恶性疟疾,护士拿来注射剂。
他又问:“是什么针?”
护士答:“”
听见护士这么一说,他赶紧回道:“我生的不是梅*,我从来没有·····”
护士又一笑,还是给他打了.
“”胜利了,疟疾渐渐好了,可是他又想赶紧出院,医院实在太难熬了。
为啥呢?
医院规定他不能吃饭,只能吃藕粉和蛋花汤,这让吃货汪曾祺怎么受得了,请求出院,医生不准,他急了。
“我到昆明是来考大学的,明天就是考期,不让我出院,那怎么行!”
考试那天,汪曾祺喝了一碗蛋花汤,晃晃悠悠走进考场,考英语的时候,有一道题目是中文翻英语,中文是一段日记:“我刷了牙,刮了脸……”
最终,汪曾祺这个“学渣”不知“刮脸”怎么翻译,就翻译成“把胡子弄掉”!
考完了试,一点把握也没有。
却也不管,仍旧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04发榜的时候,汪曾祺也忐忑着,可是一看,自己居然榜上有名。
他考上了西南联大中文系。
他选了沈从文的课。
沈从文讲课,说话声音小,还一口湘西口音,没有讲义,想到哪里讲哪里,经常讲一句话:
要贴到人物来写。
那时候的西南联大,教学环境差,教授的穿着也破破烂烂的,除了学识和文化,除了学术自由,什么也没有。
教授闻一多穿一件早就过时了的夹袍,领子很高,袖子很窄;
朱自清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衣服披在身上,远看有点像一个侠客;
曾昭抡穿着一双空“前”绝“后”的鞋,脚趾头露在外面,鞋后跟烂了提不起来,只能半趿着。
汪曾祺在这里,日子过得也真的很潇洒自由,他在西南联大爱三样东西,一是美食,二是美酒,三是好书。
抽烟喝酒,搞得他牙口不好。
牙痛的时候,他就幸灾乐祸地想:我倒看你疼出一朵什么花来!甚至有时候牙痛到腮帮子肿得老高,他还能和别人谈笑。
当时昆明有一修女,是牙医,汪曾祺攒了一些钱,想去拔牙,可是到了教堂门上写着:修女因事离开昆明,休诊半个月。
牙拔不成了,汪曾祺反而很高兴。
拿着那笔拔牙的钱去馆子里,要了一盘冷拼,四两酒,美美地吃了一顿。
有钱了就去吃,就去喝,没钱了就帮同学写文章赚点小费,然后继续吃。
他帮别人写的文章,闻一多看了,对那同学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的还好!”
这话传到汪曾祺的耳朵里,他偷偷的乐着。
05汪曾祺喜欢读书,有一个时期特别喜欢诺奖作家纪德。
他成天夹着一本纪德的书,坐在茶馆里,一边喝一边读,优哉游哉的。
他也读萨特的书,虽然当时云里雾里,但终究还是受了影响。
读大学时,汪曾祺有一个室友,两人同睡一张木床,汪琪曾上铺,室友下铺。
室友是一个很规矩,很用功的人,准时准点睡觉。
汪曾祺却是夜猫子,每天在图书馆里看一晚上书,天亮了才回到宿舍,等到回到宿舍的时候,室友已经在树下苦读英文了。
半夜的时候,汪曾祺就拿起毛笔,开始记录一些印象。
他不停地抽烟,有时候烟没有了,就在地上捡一个长一点的烟蒂,点燃继续抽。
有时候没钱吃饭,他就卧床不起,同学见他十一点还不起床,就夹了一本字典来叫他:“起来,去吃饭。”
两人将字典卖了,吃了饭,就躺在地上看天上的云,说一些虚无缥缈的胡话。
有一回闻一多看到汪曾祺精神颓废,还痛批了汪曾祺一顿。
在西南联大,他逃课、泡茶馆,学习一塌糊涂,尤其是英语,大二考试还是0分,数学、体育也上不得台面。
他是当之无愧的学渣。
学科里唯有一样,他特别拿手,那就是国文课,因此闻一多、沈从文都特别喜欢这个小伙子,作文满分分,沈从文给了他分。
尤其是沈从文,对汪曾祺更加爱护有加。
他陪着沈从文一起逛寄卖行,旧货摊,买耿马漆盒,买火腿月饼。饿了,就到沈从文宿舍对面的小铺吃一碗加一个鸡蛋的米线。
有一回,汪曾祺喝得烂醉,坐在路边。
沈从文以为是生病的难民,上前一看,居然是汪曾祺,不得不和几个同学把汪曾祺扶回去,灌了好些酽茶,汪曾祺才清醒过来。
有些人有趣,生活就过得多姿多彩。
有些人没趣,就抱怨生活无聊。
06汪曾祺潇洒,是真的潇洒。
似乎不管什么样的生活,他都总能“玩”,别人觉得好的,他在玩,别人觉得苦,我也在“玩”。
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日*轰炸机时常扫荡,所有人都要“跑警报”,人家都往山里跑,因为山里隐蔽,还有防空洞,但他却攥着一块点心往松林里跑。
别人喊他跑反了,他边跑边喊:“没反,松林里有松子吃,炸死总比饿死强。”
一个人“玩”到极致,就超越了苦中作乐,而是真正的洒脱。
但汪曾祺也吃过这份“潇洒”带来的苦楚。
在西南联大时,汪曾祺由于违反了西南联大的某些规定,最终连毕业证也没有拿到。
年,西南联大的老师同学们纷纷北归,汪曾祺回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的汪曾祺,举目无亲,工作无着落,每天饱受牙疼的折磨,他甚至想到自杀。
老师沈从文得知后,写了一封长信,将他大骂一通,“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
他整天无所事事地逛皇后道、德辅道,活在在走廊上去看水手、小尚任、厨师打麻将。
那是一段无聊的日子。
后来,他在阳台上堆着的一堆煤块里,看到了一棵芋头:
“没有土壤。更没有肥料,仅仅靠一点雨水,它,长出了几片碧绿肥厚的大叶子,在微风里高高兴兴地摇曳着。”
他看到了生活的勇气。
找到生活勇气的汪曾祺,和*永玉、*裳一起泡咖啡馆,谈论文学艺术,组成”上海滩三杰“。
他们一起到巴金萧珊夫妇家喝茶,看萧珊表演功夫茶。
喝茶,玩,写作,到地摊书店里看书。
年,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邂逅集》由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07杨丽萍说:
“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
有些是享受,
有些是体验,
有些是旁观。
我是生命的旁观者,
我来到世上,
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
河水怎么流,
白云怎么飘,
甘露怎么凝结。”
汪曾祺这个人,他是生命的旁观者,但又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他快快乐乐地玩,高高兴兴地吃,随遇而安地活。
“反右”运动时,汪曾祺被打成“右派分子”,发到张家口西山种树。
走的那天,他给妻子留下一张纸条:“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就回来。”
种树的时候,他要在石多土少的山头用锄头刨坑,很累很苦,每天又是只吃两个干馒头,一个大腌萝卜。
时间长了,觉得难以下咽。
怎么办?
山上的酸枣熟了,摘酸枣吃。
草里有蝈蝈,就烧蝈蝈。
“蝈蝈要吃三尾的,腹大,多子,一会儿就能抓半筐,点一把火,把蝈蝈往火里一倒,劈劈剥剥,熟了,咬一口大腌萝卜,嚼半个烧蝈蝈,就着馒头吃,香啊”
那时候,汪曾祺已经年近40了,每天干的都是重活脏活。
“扛多斤重的麻袋,在木板上折返,木板一颤,身子也跟着颤动。”
日子很苦,但他并不抱怨,而是想方设法寻找欢乐。
他被分配去掏厕所,张家口的冬天太冷,把公厕里的屎尿都冻成了大冰坨子,他得把它们掏出来,搬到一块儿。
妻子问他:“脏不脏啊,臭不臭啊?”
他笑起来,手舞足蹈地做了一个甩手的动作,没事,冰碴子落在我身上,抖抖就掉了!
他说:“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
无论日子怎么样,快乐总没有错。
08“右派分子”的帽子摘掉后,一时之间,汪曾祺不知道该去干什么,他就申请留在农业科学研究所打杂。
研究所要画一套马铃薯图谱,把这个任务就给了他。
汪曾祺就带着几本书,开始奔赴工作地点,白天画图谱,晚上灯下读书。
他画各个种类的马铃薯,马铃薯开花,他就画花和叶子;等马铃薯逐渐成熟,他就画薯块。画完一种薯块,他就把它放进牛粪火里烤,然后吃掉。
对此,他颇为洋洋自得。
因为像他这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没有第二个。
“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嘛呢?”
能够不苦的人生,都是上天眷顾的人生,但是能够苦中作乐的人生,都是自己经营出来的。
关于那些苦难的日子,有人曾问他:“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回答:“随遇而安。”
随遇而安,不是随波逐流,不是自暴自弃,而是安于当下,享受当下。
09年,北京玉渊潭公园飞来几只天鹅,汪曾祺每天都会去看看。
一天夜里,两个青年将天鹅打死了,要吃它们的肉。
汪曾祺很气愤,也很悲悯,回家之后连夜写下了一篇小说《天鹅之死》。
他说:“我们青年的生活应该更充实,更优美,更高尚”
他的儿子汪朗说:“他写这篇小说,并不只是叹惋一只天鹅的命运,而是对许多人失去爱美之心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这一年,汪曾祺已经60岁了。
就在他60岁这年,他开始火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个“玩世不恭”又很爱吃的温暖的老头。
晚年的汪曾祺,儿孙绕膝。
他的夫人叫他老头儿,他的三个儿女也叫他老头儿,就连他的孙女,也叫他老头儿。
他在家里有了一个别号:“老头儿”。
不仅如此,两个孙女还会给他“上课”。
有一次,他们一家人聊到汪曾祺的作品,大家都挑好的说,但孙女气哼哼地说:“爷爷写的东西一点也不好。没词儿。”
外孙女也在一边说:“就是嘛。另外中心思想一点也不突出,扯着扯着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按我们老师的评分标准,最多算个二类文。”
他听后,哈哈大笑,嘴里还一再重复着:“没词儿,没词儿,说得好,说得好!”
他喜欢画画,可是他的孙女觉得他画的鸟太丑,因为他画的鸟“瞪着眼睛,梗着脖子”。
于是,两个孩子就送了他一件礼物:
一个小小的鸟窝模型,窝里有几只小蛋,窝边上立着一只小鸟。
她们很认真地说:“爷爷,你画的鸟太丑了,老是瞪着大眼睛,脖子还梗着。以后照着这个鸟好好画啊。”
老头儿笑呵呵地把鸟窝放进了自己的书柜,一直留着。不过,他画的鸟还是瞪着眼睛,梗着脖子。
还有一次,他画了一幅荷花,两个孩子看了说:“荷花应该是长在水里的啊,怎么看不出来呢?咱们给他添上吧”
于是两个人便在画的下面添上了几道水纹。
添完之后看了看,又说:“右边怎么空了那么多地方啊,添上两朵花吧,于是又画上了两朵荷花”。
一幅画,变成了祖孙三人的共同作品。
汪曾祺在一边,也不反对,甚至觉得有趣。
年岁越大,他似乎越懂得生活的乐趣。
10今天看汪曾祺的作品,很多都是美食相关的。
比如写咸鸭蛋,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
比如他写西瓜:“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瞧,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仅写,而且喜欢自己做美食。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场。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他说自己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家人和朋友吃他做的饭菜盘盘光。
年5月16日,汪曾祺离世。
去世前,他对女儿说:“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
可是,茶还没上来,他便与世长辞。
他虽然走了,但却越来越多的人记得他,从他的书里得到温暖。
11生活,对于大家来说,都是吃喝拉撒睡等几件事。
但每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就决定了生活不同的样子,抱怨生活的人,总是因为一点点不顺心就失去拥有的快乐。
快乐生活的人,总是因为一点点好事,就重新快乐起来。
有些人看不到生活的乐趣,就觉得生活是无趣的,哪怕他有很多快乐的机会,他也看不到。
有些人去创造生活的乐趣,哪怕日子苦兮兮的,他也能从中看到好玩的地方。
没有人能一直幸运,只有一直努力幸运的人。
那些活得最幸福快乐的人,不一定是生活得最幸运的人,但一定是最会玩的人。
文
不有趣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