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以为,上一辈子我欠了她很多,她这一辈子追到世上来向我讨债。
别误会,她不是我的妻子,是我的顶头上司Y。一个人有两件事最重要,一是家庭,二是事业。相比而言,后者更是占据我退休前生活的主流地位。每天有近一半时间,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度过的。
我就坐在Y的身前,她能对我的一举一动实施实时监控。
恨死了这个设计办公室装修图纸的设计师,这是剥夺底层人士隐私权的节奏。不过抱怨归抱怨,我不敢在她面前有任何流露。
即便这样,我还是逃脱不了“天天一小骂,三天一大骂”的命运。
因为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容不得有任何瑕疵。我的悲惨命运,就始于她近乎偏执的性格。
我所在的部门属于边缘部门,不能产生直接效益,不受领导重视,工作节奏缓慢,相对清闲。
作为不思进取的人,倒也乐得在这个岗位上醉生梦死。人生苦短,去日苦多,朝如青丝暮成雪,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尽管我不会喝酒,每天一杯茶怡情养性还是颇为悠闲自得的。
前任顶头上司光荣退休,Y从销售部门调任成为继任者。听销售部门说,她是不折不扣的女魔头,下属们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现在她到你这边,节哀顺变吧。
就在新官上任第一天,我就领教了办公室版的“河东狮吼”。
交给她一份参加新一期轮岗培训的员工名单。她乌黑的眼球轻轻地瞟了一眼,粗暴地将名单摔在桌上:“什么玩意儿!重做!”
直接给我一个下马威,弱弱地问她原因,她横眉倒竖地瞅了我一眼:“名单上的人员信息有误,很多资料不全,还有排版也有问题,看上去很不美观。”
她一口气指出我好几个错误,针针见血,换做前任根本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她怎么会对这个部门的情况如此一清二楚?看来在上任前做了不少准备工作。此君危险,需小心对待。
就是这份名单,我忙活了整整半天,仔细核对信息,对表格排版重新优化设计。第二次交上去她没说什么,很快甩给我另一个紧急任务,将近年来部门的特色工作用文字形式总结出来。
我们这个可有可无的部门,还能有什么特色和亮点?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我不敢违逆,从这些年的文字材料中,搜肠刮肚地找出乃至编造出一些特色。
她绝非那种很容易糊弄的人,再次如手术刀般指出其中注水的部分。我这下午服了,“女魔头”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2
我从此彻底告别准时下班的生活模式,从“朝九晚五”切换成“朝九晚无”。她还嫌这样的工作强度不够,拖着我将近一个月睡在办公室。
那是我们公司成立三十周年的庆典,本来这件事由公关部负责,我们部门负责配合。
她对这种安排有些不满,硬是从老总手里争到一项任务——编辑公司三十周年的纪念册。
呜呼哀哉!别看只有薄薄几十页的纪念册,我需要面对几房间的档案资料。
很多几十年前的材料都是手写的,不仅龙飞凤舞,由于年代久远,字迹变得很模糊。为了辨认这些“天书”,我不得不发动亲朋好友。
将近一个月,我都泡在档案室内,将有代表性的资料和图片挑选出来。
Y也没有闲着,从我采集的这些信息中进行归类整理。大约又过了半个月,纪念册初具雏形,她将成稿交给图文制作公司排版。
那个早上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个不过20出头的小女生,长得如此娇小、令人怜惜,却被Y骂得狗血喷头。
骂完之后,她不顾小女生的哀求,坚决要求撤回这笔生意。这本纪念册,Y要亲自捉刀完成。
从这一天开始,我就告别了家中那张舒适安逸的大床,夜夜与办公室简易的硬板床为伍。
Y在排版的同时,继续对一些细微的错误进行校正。
特别是封面那张图片,那条飞龙尾巴摆动的幅度,她就修改了不下几十次。她反复斟酌封面图片,最后回归最初橘黄色的暖色调。
文字部分,她又一次精确到每个标点符号。文字旁的配图她也不放过,大小、形状、与文字相对的位置,都是她发挥找茬的沃土。
等到最后一页定稿,我也变得和她一样神经兮兮。似乎在眼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张图片,都存在无限修改的可能性。
睡了一个月办公室,我还能勉强扛得住,她毕竟是将近更年期的人,牙齿和右腹部疼了整整一周。她只休养了没几天,回到办公室蹂躏稍有松懈的我。
她离开退休还有整整15年,将近个日夜。每每想到这点,我就有一种悲观绝望的想法。
3
Y还是没日没夜地工作,无休止地从其他部门抢来任务。在她的熏陶下,我不再那么萎靡、颓唐,终日忙得像一只小陀螺。
几个月前,她的右腹部开始持续性疼痛。她还不怎么当回事,认为受了风凉,喝一些红糖姜汤就会缓解。后来疼痛日甚,情况不如想象得那么简单。
正巧这个时候,单位例行的职工体检来了。
Y是带着极其忐忑的心情,走进一间间诊室。每当检验医师小声嘀咕什么,她心里就会抽搐一下。
检验报告下来,其他一些指标超标不碍事,只是肝脏内有一些阴影,医院进一步复查。
这次Y的家人没有随着她的性子,架医院。最坏的情况终未发生,肝脏的阴影不是肿瘤,而是一些成群的囊肿。
虽说囊肿没有肿瘤凶险性那么大,不过体内栖息着这些不速之客,终究是一件让人不舒心的事。Y和家人商量后,决定摘除这些囊肿。
Y不在办公室,一下子很难适应。听不到她的吼声,感受不到芒刺在背的危险,才到办公室不到一小时,我就开始打着哈欠。
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人迫害成了一种习惯?
不过,我还是牵挂Y的身体情况。她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不过身边人遇到点什么事,我还是会放下昔日“恩怨”,希望她平安无事。
手术后第二天,我走进她的病房。躺在病床上、穿着蓝白相间病服的人,怎么也无法和平日风风火火、干练精明的Y联系到一起。
她面色苍白枯槁,说话声音嗡嗡响,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一大圈。
听老人说,手术会让人元气大伤,此言不虚。
不忍心继续叨饶她,简单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退出病房。
半个月后Y出院回家,又去她家拜访一次。Y的儿子接待了我,她只能躺在床上,生活起居只能靠儿子照顾。
不过这次,我分明看到她的脸上掠过难得一见的笑容。
她也会笑,我一直以为她的笑神经早就退化无用了。
我和她聊了一些工作,她就这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直至全部汇报完毕,她只是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的身子骨过于虚弱,脑子也不太利索。要不然,她总会在我的工作表现中找出什么不足的地方。
就在我离开时,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我以前对你太凶了。女人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熬夜,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身体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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