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胜,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莱卡》《在纽瓦克机场》《寻找朱三五先生》《城里的月亮》,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散文连续十年入选年度散文选本。作品曾获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第八届中国煤矿乌金奖等奖项。
太阳像一位即将进入衰老期的帝王在十月的城市上空巡视,它把那不甘、尚带有几分岁月余威的手胡乱地一扯,就把天空中飘荡的几块絮状的白云扯成几缕更薄的轻纱。
早上十点刚过,锦天饭店广场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今天这里有三对新人举行婚礼,各路嘉宾云集,却井然有序,喜气洋洋地奔向各自的目标。郭雅玲校长轻施粉黛,带着她一贯优雅的笑容,立在写有自己女儿名字的气球拱门前,不时热情地跟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前来参加女儿婚礼的亲友打着招呼。刘向东也是笑容可掬地立在一旁。这一对早已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夫妻在宾客们的眼中仍然是一对举案齐眉的模范夫妻。此刻,郭雅玲表面气定神闲、举止娴雅,内心却有些焦急,怎么还不见爸妈的影子呢?说好了都要早点儿到达婚礼现场的呀!昨晚就不该让弟弟郭毅臣在外面应酬。这个念头就像浪花一样,刚冒出来立刻被另一朵浪花盖下去,这应酬实在太重要了。咋就没有提醒他别喝酒或者少喝酒呢?咋就没有嘱咐同在那个局上的王东一声呢?今天就不该安排毅臣去接爸妈呀。郭雅玲想,这婚礼的方案还是设计得不够细致,百密一疏。至少早晨出门时就该给毅臣打电话,如果他昨晚醉酒了,得及时安排别人接送爸妈呀。昨晚自己没休息好,脑子有些发木,唉,怎么没有想到这个细节?一大早迎接新娘的队伍就来了,做新娘的女儿刚被接走,来接自己的女儿的同事吴丽莉就来了。吴丽莉性格外向,一见面就嘘寒问暖,一张小嘴就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没个完,郭雅玲就更加忘记给弟弟打电话了。毅臣昨晚一定喝多了酒,毅臣啥时候能长大呢?郭雅玲越想越沉不住气,掏出了手机。对于她这个弟弟,她甚至都做好了电话拨不通的思想准备。拨不通也得拨,她首先得和弟弟确认一下,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电话一下子就通了,郭雅玲紧张起来的心舒缓了些,说:“老弟,接上爸妈了没?现在到哪儿了?”电话那头的语调比她沉稳,语速不疾不徐:“老姐,接到爸妈了呀。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郭雅玲的那颗心彻底舒缓了,她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老姐不是担心你昨晚高兴,喝大了嘛!车慢点开,我在饭店门口等着爸妈。”刘向东凑近一步,带着讨好的语气说:“毅臣——那么大的老总,他办事你还有啥不放心的?”郭雅玲嘴角往上一翘,给他扮了一个笑脸。母亲孟庆雯挽着父亲郭迎九的胳膊来了。刘向东先看见的,企图像从前一样拉着她的手。郭雅玲姿势仍然优雅,然而十分坚决地拂开了刘向东伸过来的手,快步迎到父母的跟前。刘向东上前挽着岳母孟庆雯的胳膊,郭雅玲挽着父亲的胳膊,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喜气洋洋的笑。在外人眼里,这是多么幸福、和谐、美满的一家。孟庆雯老花眼,仔细地看了看气球拱门上外孙女的名字,念了一遍,打趣道:“好嘛,就连外甥女都结婚了,他这做舅舅的还在称孤道寡呢。”郭雅玲关心地问:“妈,毅臣昨晚回来,也没跟您透露点儿啥?”孟庆雯慢条斯理地说:“醉醺醺地回来,倒头就睡,鞋还是我帮着脱的。今儿早起,看样子倒是兴高采烈的,你觉得有戏?”郭迎九摇头说:“这才见一面呢,你以为爱情就是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呀?”孟庆雯不服,说:“你别说,这缘分一到还真就像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她对女儿说,“雅玲,这回毅臣的婚事要是成了,你这个当姐的功不可没。”刘向东抢话道:“嘿,妈,都是自家人还说客气话干啥?我俩都盼着毅臣好,为毅臣做啥事都是应该的。”孟庆雯拍拍女婿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意味深长地对走在自己前面的女儿说:“雅玲呀,我和你爸也都盼着你和向东好呀!”郭雅玲没吭声,挽着父亲的胳膊进了饭店的大堂。郭毅臣在苏州经营一家名叫“苏州毅臣有机食品有限公司”的企业。认识他的人,无论是否有业务往来,都喜欢称呼他为“郭总”。今年是郭总在苏州发展的第八个年头,在郭总今年的日程安排上,原本没有国庆期间回到沈阳这一项。女儿的婚礼日期是八月末才定下来的。刚确定好日期,学校就要开学了,郭雅玲校长手头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她计划忙完手头的紧急事务,再通知她这边需要邀请的亲友。从时间上来看,一周后通知来得及。亲友都是按照计划的时间通知的,但弟弟郭毅臣是自家人,郭毅臣是在日期确定后的第二天晚上就收到了通知。那晚,郭雅玲十点钟才回到家,是女儿给她开的门,丈夫又出差了。女儿刚沐浴过,小脸儿红扑扑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迫不及待地向母亲投诉:“妈,我舅咋又寄来一大箱蔬菜呢?你老人家业务缠身,我只好大汗淋漓地扛回家。我哪里扛得动呀?亏得有洋洋帮忙。”“洋洋呢?”郭雅玲问。“早回家了。妈,拜托你和我舅商量一下呗,那啥的莴笋、花菜、牛心菜、西葫芦和黄瓜,别再寄这么多了,或是干脆就别寄了。咱家又没开饭店,往沈阳邮走的还是航空物流。我舅咋就这样不心疼钱呢?”郭雅玲附和着女儿,也埋怨起弟弟来:“你舅真是的,前几天寄来的一箱都浪费了一大半,今儿咋又邮来一大箱呢?谁家有那么大冰柜呀?咱家又不是开冷库的。”“娘。”女儿从小到大撒娇时就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我舅是不是不知道他这个当校长的姐姐在家用餐的概率跟中彩一样呢?娘,你实在做不通我舅的思想工作,就拜托他修改一下收件人的手机号呗,或者干脆就寄到你们学校,捐给你们学校食堂吧,就当我舅为教育事业献爱心呗。”郭雅玲故意瞪了女儿一眼,可是那眼神满满的都是慈爱。即使母亲真生气了,女儿也不在意。女儿一边用毛巾拨弄着头发一边走进盥洗室,随即就响起了吹风机的嗡嗡声。女儿的话在郭雅玲的脑海里盘旋,郭雅玲立即拨通了弟弟的电话。毅臣的声音有些嘶哑,听筒隐隐约约地传来丝竹之音。“姐,大晚上的,啥吩咐呀?”“毅臣,搁哪儿呢?现在说话方便吗?”郭雅玲试探地问。“方便,咋不方便呢?”丝竹之音没有了,毅臣刚才一定是在应酬。应酬、应酬……应酬仿佛成了他们生意人的战场,一切都要通过应酬来见分晓。郭雅玲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至少现在还是名义上的丈夫,心头瞬间涌上些许焦躁。丝竹之音没有了,也许是暂停了,也许是毅臣走到了包厢门外。弟弟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人了,他不主动交代自己此刻究竟身居何处,做姐姐的自然也不便深问。“姐,啥吩咐呀?”毅臣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嘶哑了,也许刚才他在抽烟?郭雅玲不着边际地想。“啥吩咐也没有,大老远的,干吗总要往沈阳寄菜呀?上次就跟你说过,咱沈阳现在啥都不缺。你苏州能买到的,咱沈阳一样能买到。你说你干吗为航空物流作贡献呀?你花在航空物流上的费用,都够我们在沈阳买一堆菜了。”郭雅玲责备道。“姐,我当是啥事呢。”弟弟笑嘻嘻地说,“我走的是大宗物流,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贵。”“那也不要邮!”姐姐斩钉截铁地说,“毅臣,你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我们很少在家做饭了。说句大伤你心的话,你这一箱一箱地邮来纯粹就是浪费。”“姐,没事。”弟弟大大咧咧地说,“就算是浪费还能浪费到哪里去?咱毅臣公司家大业大,啥时候在乎过一箱蔬菜呀?再说,老弟我种的是有机蔬菜,老姐都品尝不到,老弟我也良心不安呀!”“你别胡吹海侃了。”姐姐嗔怪道,弟弟的最后一句话却触到了她柔软的心肠,姐姐收了责备的语气,转而心疼地问,“老弟,你现在手头还紧吗?姐给你转十万元过去?”姐姐说了这一句又后悔,担心弟弟大手大脚惯了,转给他十万元一下子都打了水漂,又特意强调一句:“老弟,老姐可是工薪阶层啊,不像你们做老总的,老姐这十万元可不是一下子就能蹦出来的。”“姐,现在不用了,先存你那儿吧,现在……收了一些回款,不像春天那阵子了。”弟弟大概是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有急需,老姐,到时我再向你开口。”弟弟这吞吞吐吐的声音成了尖利的指甲,在姐姐的心尖上掐了一把,掐得姐姐的心酸溜溜地疼。郭雅玲觉得鼻腔潮乎乎的,吸了一下鼻子说:“老弟,你国庆回沈阳吧,爸和妈天天都念叨着你呢。”“老姐,这个国庆我回不去呀。公司一大堆事要处理呢。”弟弟又像个大老板似的说,“不如你们都来苏州吧,一切我都精心安排好。”“现在爸和妈的腿脚都不太方便了,把他们折腾到苏州,你忍心?”姐姐嗔怪道。弟弟没吭声。数秒之后,姐姐不容争辩地给弟弟下了命令:“老弟,老姐不管你公司的业务多么忙,也不管你的日程是咋安排的,就是有天大的事,这个国庆你都必须给我回沈阳!”“为啥?”弟弟大惑不解地问。“也不为啥,倩倩的婚礼就定在国庆那天。”姐姐的语气很严肃。毅臣是九月三十日那天中午的航班,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抵达沈阳桃仙机场时已是下午两点半。他没有让任何人来接,打了辆出租车回到了父母的家——百合家园北园,位于地铁北二路站附近。父亲郭迎九今年七十八岁,患有多年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医生嘱咐他要“三不坐”——不久坐、不坐矮板凳、不坐软沙发。毅臣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正坐在客厅的一把藤椅上,刷着抖音,一个段子手开的二人转视频号,正把父亲逗得开怀大笑。母亲给儿子开门。孟庆雯看着手表,计算着儿子到家的时间,心里正合计应该差不多了,门铃就响了起来。孟庆雯高兴地把儿子迎进门,递上一双早已准备好的拖鞋,心疼地打量着儿子说:“毅臣呀,你可比视频中的黑瘦多了,你是视频时开了美颜吧?”儿子笑嘻嘻地说:“视频还有开美颜的?我还不会用呢,哪里黑瘦了?即使黑瘦了也正常,南方的紫外线强一些嘛。爸,看啥把您老人家乐成这样呢?”父亲当然知道儿子回来了,但出于一贯在儿子面前保持的威严,再加上内心深处的确对这个儿子不太满意,所以就坐在藤椅上没动。听见儿子这么问自己,父亲也就把目光从手机上挪开,一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父亲展开笑颜,语含讥讽地说:“哟,我们家的大老总回来了,有失远迎呀!咋了,只带回来这么一只小箱子,那大小也装不下三十万人民币呀。”——去年毅臣的公司资金流出了些问题,他张口向父亲借了三十万元,到现在快一年了,这三十万元还没还回来。听了父亲的话,儿子并不恼,呵呵地笑了两下。他心想,父亲退休前做到区一级的干部,视金钱如粪土,清正廉洁,生怕沾染上铜臭味。没想到老了却成了一个财迷,他还迷上了炒股,总是惦记着要用这三十万元补仓呢。孟庆雯含笑瞪了老伴儿一眼,对儿子说:“毅臣啊,这次回来,能待多少天呀?妈可跟你说好了,不许像上回似的,没待半天就走了啊。”儿子瞅了父亲一眼,油腔滑调地说:“妈,我也想多待几天啊,可谁让您儿子是公司老总呢!我得抓紧把我爸的三十万元连本带息赚回来呀!”又换了一本正经的语气,“倩倩的婚礼结束后我就得走。”母亲又失望了,说:“这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说破天也得过完国庆长假再走。”儿子只好敷衍地说:“妈,这回我就听您的。”母亲就当了真,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嘛。毅臣啊,饿坏了吧?妈知道你回来,特意买来你爱吃的杨家吊炉饼,还有他们家的鸡蛋糕——用元蘑、海米、肉末打卤的,一准是你小时候的味道。”儿子说:“妈,我现在还不饿,午餐在飞机上吃过了。”父亲站了起来,手还摁着藤椅的背,哼了一声问:“飞机上的那点东西,够不够塞牙缝?”母亲说:“就是嘛!”说话间,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进了厨房,给儿子端出了杨家吊炉饼和鸡蛋糕。儿子一见,勾起了味蕾的记忆,进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坐到餐桌旁,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这杨家吊炉饼是沈阳的传统小吃,在烤前,用筷子挑起烙好的饼心,挑成一圈一圈的条形状。烤熟后,吊炉饼带着圈纹,外黄里暄,又酥软又油润,沈阳人都爱吃。不只是沈阳人,外地人来到沈阳,品尝后也都会喜欢上,武汉姑娘萧青荷就是其中的一个。有一年,也是九月末。在毅臣的记忆里,那天的太阳白花花的,把城市照射成老照片那样的黑白两种颜色。毅臣领着萧青荷特意跑到南五马路中兴街附近的杨家吊炉饼老店——大家都说这家的吊炉饼是最正宗的。萧青荷爱吃辣,她往自己的碗里加了两大勺红油辣椒,和鸡蛋糕搅拌在一起,然后再一勺一勺地吃,吃得她那玲珑、纤巧的鼻尖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天是他见到萧青荷最开心的一天。饭后他俩肩并肩地往小南天主教堂走时,萧青荷还踮起脚尖,轻盈地跳起来,把温润、甜蜜的嘴唇往他的腮帮子上贴了一下,这是萧青荷第一次主动。那时候,谭雪还是他的妻子。萧青荷那一吻,吓了他一跳。他仔细地在身前身后扫视了一圈,确认安全后,心头才涌上那份甜蜜。后来他和萧青荷分手了,谭雪也不是他的妻子了。他成了外人眼里的“钻石王老五”。有一天,他从苏州回沈阳,不明所以地来到南五马路,吊炉饼的回忆撞入脑海,可是那家老店已经不见了。毅臣回想起自己当初如何千方百计地博得萧青荷的欢心,他懂得想让一个女人喜欢上,首先要从味蕾上迷住她。如果没有从味蕾上迷住萧青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那天,他还走到小南天主教堂,但是没有走进去。教堂前有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他想起那年萧青荷说的,将来要和他在这里举行一个西式的婚礼。分手对于他来说,仿佛是心上被扎了一刀。故地重游,想起以往与萧青荷的点滴,这伤口又被撕开了,血往下滴滴答答地流……他吃着母亲端来的吊炉饼,不争气地想起五年前的这些往事,内心还有些隐痛,这种痛让他的眼睛和鼻腔都湿漉漉起来。咋这样没出息呢?他暗骂了自己一句,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察觉到自己的窘态,如果母亲问起他窘态的缘由,他立马打好了腹稿——吸溜鼻子是因为自己患了过敏性鼻炎。“毅臣呀,其实你该早回来两天。”母亲竟然忽视了他的窘态,喜滋滋地说,“谭雪打听你好几回了,我估摸着人家还是有复婚的意思。谭雪是个好儿媳妇,至今见到我还是叫‘妈’,当初是你对不起人家。”“妈,谭雪的事就别提了。我的态度很鲜明——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俩缘分已经到头了。”儿子目光坚毅地说。“那你就一直单着?连你的外甥女都要结婚了。”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妈,我的事不用您操心。”毅臣烦闷地扯着衬衣领口的扣子说。父亲围绕着藤椅踱了几步又慢腾腾地坐进椅子里,他也是有生气的意思,连讥带讽地对老伴儿说:“你也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们家的郭总,那么大的老总啥样的姑娘没见过?啥样的姑娘没追求过?用得着你瞎操心吗?”“去去去!没事看你的抖音、研究你的股票去。”孟庆雯不耐烦地挥挥手,看见儿子搁了筷子,急忙慈爱地问,“毅臣,这干吗还剩一个吊炉饼啊?一遭儿都吃了嘛。”“妈,我这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毅臣笑了笑。“还吃不下呢,一共就两个吊炉饼。有一回,你一口气吃了五个,你还记得不记得?”母亲问。“那是啥时候的事?恐怕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儿子又笑了笑,那一个吊炉饼依然躺在盘子里。母亲见儿子起身离开了餐桌,就不再坚持,来收拾碗筷。一年前,母亲做过一次成功的肝囊肿开窗引流手术,术后也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后遗症,但儿子感觉到,似乎是这次手术加速了母亲衰老的进程,眼前母亲的举手投足都给他一种颤巍巍的感觉。今年四十四岁的毅臣,二十一年前毕业于沈阳农业大学,学的是农学专业,被分配到省农业科学院工作。毅臣二十八岁结的婚,妻子谭雪在省歌舞团当舞蹈演员。他们离婚时,毅臣三十五岁,谭雪三十三岁,两个人差三个月才迎来“七年之痒”。离婚的原因是夫妻感情不和,感情不和的深层次原因是事业心很强的谭雪不愿意怀孩子。对于毅臣来说,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认识了比自己小六岁的萧青荷。这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有等离婚后,“千万里,我追寻着你”,毅臣追随着萧青荷南下苏州,谭雪才察出了端倪。可是察觉了又能如何?谭雪已经成了前妻。毅臣离婚时,萧青荷还在读大四,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二人初识的时间还要往前追溯,当时萧青荷还在读大二。一次朋友聚会,是谁带萧青荷来的,毅臣已记不清了。毅臣只记得萧青荷看向自己时自己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南方女子的沉静优雅加上美术学院女生的自信、新潮、淡泊而又雍容的气质一下子迷住了他,让他瞬间就感受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神清气爽。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由一个人的试探到相互试探,两颗心越试探越怦怦地往一起撞,最终撞出一场激烈、璀璨的火花,于是开始约会,在沈阳的街头上演了一幕幕的浪漫。经历了世纪末阵痛的沈阳,在二十一世纪初,经济仍在低谷盘桓,不少工厂仍在苦苦寻找破茧成蝶之路。学服装设计的萧青荷一时难以在沈阳找到称心如意的用武之地,而此时南方沿海城市的经济大潮正一浪高过一浪。萧青荷有个师兄去了深圳,两年的时间就做到了一家装饰公司设计部的经理。师兄也是学服装设计专业的,跨界搞起了室内装饰设计,做得得心应手。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师兄招兵买马、广揽人才,读书时就对师妹颇有好感的师兄给师妹带来春天的信息。萧青荷反反复复地权衡,终于和毅臣商定,她只身离开沈阳南下,先去深圳那边看看,如果不合适,就会立即打道回府;如果合适,就先在那边落下脚,毅臣随后也会过去。萧青荷是八月份离开沈阳的,走的时候下着小雨,火车是夜车,毅臣给萧青荷买的是软卧票。萧青荷坐车到北京,换乘去武汉的车先回家看父母,然后再南下。那年“中华”牌出租车在沈阳街头流行,毅臣叫了一辆红色的“中华”。那年,城市堵车现象也不像现在这样严重,但路况也没有现在的好,出租车从农科院宿舍到沈阳站,还是花了半个小时。在毅臣的记忆里,那夜沈阳站的背景只幻化成月台穹顶上的几盏昏黄的灯,成为朦胧的虚景,衬托着穿着一身青灰色棉麻套装的萧青荷。她偏分发型,在头顶偏右一侧露出一道青青的头皮,秀发自然地垂下来,打着自然波浪卷儿的发梢,拂在衣领遮不住的如新剥的荔枝肉一般闪着釉彩的香肩上。毅臣感觉到发梢拂到他的心尖上。明明知道是短暂的分别,两个人却像生离死别似的相拥在月台,直到发车的最后一刻,直到萧青荷上了车,直到列车的车轮开始哐当哐当响动,直到雨中的风飘过月台,毅臣才感到胸前的一片凉意,原来是萧青荷的眼泪已经洇湿了他的衣襟。那一晚,毅臣发誓,自己今生一定不会辜负一个肯为他痛哭流涕的女孩。父亲和母亲的反对又算得了什么?!父亲和母亲反对他的一切,他从小到大,他的成长过程似乎就是和父母抗争的过程,包括他和谭雪的离婚。所以离婚后的他特意搬进了农科院的宿舍里。萧青荷是一条鱼,一下子跃进深圳这片宽广的海洋里。在师兄的提携下,她两个月的收入就相当于毅臣一年的工资。她的适应能力特别强,不到半年工夫,就养成了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喜欢煲汤,硬着舌头说话,即使是冬天也要一天洗一次澡。与毅臣通话时,如果提到沈阳,如果把沈阳也比作海,那在萧青荷的嘴里,沈阳就是一片苦海,她和他简直就生活在两个世界。相思加上来自南方的诱惑,让他的那一颗已经不算年轻的心一次次地飞到了南方、飞到了深圳。毅臣的心可以飞走,但人要飞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二十一世纪初的毅臣,在省农科院已经有了五年中级职称的经历,副高职称开始向他招手,他还没有下辞去工作的决心——也不是没想过,他想等这一两年评上副高职称后辞职。他很在乎这职称——副研究员呢。另外他也有所忌惮,他和萧青荷不一样,他又不是学艺术设计的,他一个学农学的,而深圳那座高度现代化的城市,连市区和郊区之分都没有,是全国首个无农村无农民的城市。假如他辞掉工作去了,他能干什么?他没有专业优势呀。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靠着萧青荷过日子吧?毅臣下决心辞掉工作是在二〇一一年下半年。这一年,萧青荷到了苏州发展,她在深圳发展了两年,成为那家公司驻苏州分公司的负责人。生活在沈阳的毅臣敏锐地感觉到,来到苏州后的萧青荷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些微的变化。二〇一一年,